新故事《掌心里的目光》

艾湛云

　　掌心里的目光

　　大学毕业那年，一片兵荒马乱，每个人都在为找工作四处奔波。
　　和所有乡下学生一样，为了供我上大学，家里已经举债累累，我的生活费几乎都是靠自己挣的。为了多拿一点奖学金，我在校广播室里做着播音员，每天起得比别人早，睡得比别人晚。我努力学习，努力做着每一件事。可是在这座人才济济的城市里，我既没后台又没背景，找工作就像无头苍蝇，处处碰壁。
　　眼看离校的日子一天天逼近，我心急如焚。就在这时，市报上打出了一个招聘广告。国内一家知名服装企业举办模特大赛，先在各省市海选，凡是年满十八周岁、身高一米六八以上者，均可报名。看着镜子里一米七的自己，我兴奋起来。如果能成为一名T台上的美丽模特，那不是比什么工作都强吗？说不定还可以一夜走红，从此财富荣耀聚集一身呢。
　　海选的时间到了。根据网上报名的秩序，我排在第二天。但是为了探探深浅，海选第一天我就去了。到那以后我才发现，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中，我显得那么寒酸土气。
　　突然，一个女孩从考场冲了出来，满脸通红，泪水在眼里打转。她气愤地和同伴说：“有个评委太没口德了，我还没开始走步呢，就说什么一看我就没气质，不会打扮，不适合这行！还现场拿我做了回反面教材，说我的上衣和裤子怎么不搭调，裤子又和鞋子怎么不伦不类，你不知道她那种轻蔑的眼神……气质？气质难道不要钱堆的吗？我们这样的穷学生，能有几件廉价衣服穿就不错了，哪有那么多闲钱来搭配？不是选模特吗，又不是选形象设计师！分明就是狗眼看人低……”
　　她后面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，我的心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，从头凉到脚。我摸着自己的旧T恤和三十元一条的劣质牛仔裤，心里打起了鼓。我问自己，明天我还要来参加海选吗？来了，可能会遭到同样的侮辱；不来，又实在太不甘心了。而要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，就是有一套质量好点的新衣服。可是上哪儿弄钱去买新衣服呢？我手上，甚至连可以预支的生活费都所剩无几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思前想后，我还是红着脸向平时关系比较要好的几个同学开了口。而让我尴尬失望的是，我鼓起勇气放下了面子，却最终一分钱也没有借到。虽然各有各的委婉托辞，但我知道她们担心的是到时树倒猕猴散，有借无还。
　　我心情烦闷地走出了学校大门。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子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，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条小巷子里，那儿有一排简易的旧平房。那天是周一，巷子里空无一人。我把手插在裤兜里，百无聊耐地打量起这些房屋来。
　　其中一扇门引起了我的注意。那是道破旧的木门，门缝边缘脱了层木屑，从宽宽的缝口可以隐约看到屋子里的东西。在好奇心的驱使下，我凑近看了看。这一看，我的心差点儿就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——门是虚掩的，屋子里也没有人！
　　环顾四周，巷子里太静了，静得让我心生邪念。我告诫自己快走开，脚却像被无形的绳子绊住了一般，我想到了明天的海选，想到了那个女孩屈辱的泪水，想到了眼巴巴等着我找工作的病弱妈妈。善恶不过一瞬间，我心里的防线倒塌了。我把牙一咬，推门进去了。
　　我关上门，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。屋子很快找遍了，可让我懊恼的是别说现金，就是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。就在我沮丧地准备离开时，突然听见了一丝细微的响声。回过神来，我简直要魂飞魄散了，因为那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！
　　怎么办？冲出去吗？不行不行，那要被人逮个正着！躲起来吗？也不行，屋子小得一览无余，又能躲哪里呢！这时的我悔得肠子都青了，一种穷途末路的绝望弥上心头。我一直是那么自尊自爱的一个人啊，要是让全校师生知道那个每天温言细语播音的杨柳是个小偷，我想我肯定没脸活在这世上了，对于一个花季女孩来说，人前的尊严有时比生命还重要。
　　容不得我多想，门开了。
　　我躲在门后瑟瑟发抖，拼命祈祷这个人不要关门，不要转头看，径直往里走，那么我就可以在那一瞬间逃出去。可是我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，进来的人抽出钥匙摘下墨镜，就准备朝我这边转身，门也自动合上了，回到了虚掩的状态。
　　只从背侧面一眼，看到是个女孩。情急之下，我飞快伸出手从背后蒙住了她的眼睛。她问道，谁呀？我紧张得全身像筛糠一般，声音在发颤，却强装镇定地说：“别动哦，猜猜我是谁？”她果然没有动，说：“猜不出。”我的手紧紧蒙着她的眼睛，同时伸出一只脚拨门。可是我实在太害怕了，脚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。我和她磨时间：“怎么几天不来就把我忘啦？再猜再猜。”她似乎笑了一下，说：“噢，是王丽丽？”“不对不对。”我愈来愈恐慌了，手心里都渗出了一层汗，捂在她眼睛上黏腻腻的。好在她没有起疑，还饶有兴趣地让我给她提示，我只好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搪塞着。
　　终于，门被拨开了。我放开她撒腿就跑，差点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男孩身上。奇怪的是她没有追上来，甚至都没有出来看一眼。跑到寝室，我全身的衣服都可以拧出水来了，整个人仿佛虚脱了一般。
　　我再也没有心情去参加那个什么鬼海选了。只是错过了这一次机会，前路变得更加迷茫，我不禁黯然神伤。
　　
　　
　　两天后的下午，我正怏怏地趴在床上，传达室说有人找。出去一看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竟然是那个小平房里的女孩，身上的装束没有换，一副大大的墨镜让她显得深不可测。她的身边，是我逃走时遇到的那个男孩。该来的惩罚终究会来，我知道，一切都完了。
　　她说：“杨柳，我们去那边亭子坐坐吧，那边安静，好说话。”她居然连我名字都查到了，极度的恐慌让我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，我没有吭声，跟着他们走。姐弟俩看起来很亲密，一直挽着手臂。我们坐下后，男孩走开了。她说：“你的声音，我听了四年……”我觉得快要崩溃了，打断她的话带着哭腔大喊：“不要绕关子了！说吧，你想怎么样？”
　　她没有回答，伸出手，缓缓摘掉了墨镜。我顿时“啊”了一声，惊讶地站了起来。因为对面的那双眼睛混沌无神，分明是盲的啊！听见我的叫声，她笑了：“所以，从你蒙上我眼睛的那一刻起，我就知道来者不善，我朋友是不会和我玩这种游戏的。窗子透进来的风吹得地上的东西哗啦响，我知道你把屋子翻乱了。我知道我弟随后就会来，正好可以抓住你。但是和你的周旋中，我听出了你的声音。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的那所盲人按摩诊所上班，每当你们学校的广播响起，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你的声音轻快甜美，那是面带微笑嘴角上扬才特有的，由此可以看出你是个热爱生活并且做事认真负责的人。你那么慌张，我想，你一定是第一次，一定是遇上困难了，迫不得已才……”
　　我羞愧地低下了头，脸上火辣辣的。她拉我坐在身边，从口袋里摸出三百元钱，摸索着塞到我手里。见我推辞，她握住了我的手，说：“这是我借你的，你以后挣了再还给我。谁都有意志薄弱的时候，但无论怎样难也不要往歪里想，车到山前必有路。我相信以后你会更加理智和坚强，你说呢？”
　　说完她大声唤柯小光，男孩过来了。男孩眨着眼睛说：“谢谢你哈，我姐这个老粉丝，今天终于和偶像女主播亲切会谈，怕是今晚都要兴奋得睡不着觉喽。”愣怔过后，我心里再度一暖，眼泪便扑籁籁地落了下来。
　　有了这三百元，我没有去参加模特海选，而是交了电台举办的播音员培训班的费用。培训完毕，加上我在学校时的资历，我顺利被市广播电台录用了。
　　拿到工资的第一月，我去学校旁边的按摩诊所，却被告知她已经走了。按摩所的老阿姨说，柯雪这丫头不简单呀，从小没了父母，两姐弟相依为命，弟弟在哪她就陪到哪，靠手艺供弟弟读书，日子过得不知多艰难。现在弟弟毕业了，听说在家乡找到了工作，就一起回去了。
　　现在的我，是电台里最受欢迎的主持人，专为成长中的少男少女忧解难。我不再有柯雪的消息，但我常常会向那些懵懂的年轻人讲起曾经被我蒙在十指里的目光。我说，那样的眼睛长在一颗善良的心上，那目光的温度会永远停留在我手心里，温暖我一生。
　　我相信，远方的她一定能听到，并且绽开欣慰的微笑。

　　原载《新故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