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故事《馋娘》

　馋娘

　　山娃他娘叫柳花，是个苦命的女人。山娃十三岁那年春，他爹林成材被生产队派去修山里的公路，被一个迟响的哑炮埋在了采石场。剩下孤儿寡母可怜度日，山娃也成了他娘在世上唯一的牵挂。
　　谁知刚一入秋，山娃在顶着雨开完“批斗会”后却病了，而且病得很严重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，一连打了三天的针，还是没醒过来。大夫说能不能活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，山娃他娘哭成了泪人。
　　太阳要落山的时候，山娃他娘突然想起了村里“跳大神”的吴天贵。吴天贵一听要找他看病，吓坏了：“你这不是害我吗！老祖宗都烧没了还哪来的仙嘛。”山娃他娘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救救儿子。吴天贵看着山娃娘的脸愣了一下又说：“那你先回去吧，等夜深人静了我再去。你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，要不咱们都惨了！”
　　夜深了，吴天贵真的来了。他摸了一会儿山娃的头吃惊地说：“哎呀！都是你这个扫帚星惹的祸！你的命太硬，克死了汉子，这回又要克死儿子！”山娃他娘吓得一愣：“咋的？这都是俺克的？求求你给俺想想法子吧，不能让俺儿死啊！只要能救俺儿，什么法子俺都愿意试试！”
　　“你身上晦气太重，我请仙人附体给你冲干净。”吴天贵说着就把山娃娘推倒在炕上，扒光了她所有的衣裳……外面，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。出屋时吴天贵又告诉山娃娘一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法……
　　闷雷一声比一声响，好像要炸平整个村子。昏迷多日的山娃被这连串的闷雷炸出了反应，慢慢地睁开了眼睛，却迷迷糊糊看见他娘的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，坐在他身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枣。一点一点地，山娃看清了他娘那痛苦的脸，每咽下一个枣，她都皱着鼻子再痛苦地伸一下脖子。山娃费劲地抬起手，他想要枣。山娃他娘见他终于醒了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，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：“儿啊，你可醒过来了！多亏了你吴天贵大伯，以后要好好谢他。这没熟透的枣不好吃，娘给你熬粥去……”
　　没过多久天就大亮了，山娃他娘正要把山娃醒来的好消息告诉他大伯去，可还没等出门就闯进来两个他家后山看公社枣园的人，来人进屋不由分说就带走了山娃他娘。山娃想硬撑着起来，却有心无力，只能躺在床上干着急。晌午，一阵锣声就响到了他们屋后。山娃听到了他娘的声音：“我偷了公社的枣，我是贼婆娘，我是馋婆娘……”山娃硬是挣扎着起来闯了出去，他见他娘光着脚走在稀泥里，身上已被别人甩满了泥。他大哭着扑过去，却被闻讯赶来的大伯拦住，拖回了屋里。山娃不停地哭叫，他大伯闷着头坐在炕沿上一袋接一袋地抽烟。半晌，他才叫老婆熬些粥，让她一会儿去大队部看看情况。
　　可不一会儿她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。那碗粥又端了回来，只不过是已经撒得所剩无几，紧跟着来的还有队里的人，说是山娃他娘已经死了！
　　一家人赶到大队部，院子里的人已是里三层外三层。只见山娃他娘屈着两条腿侧卧在地上，肚子大得像扣了一个盆，嘴里还在淌着血沫。公社的人说她是一口气吃了８１个带核的枣，枣核子聚到一起把她的肠子扎漏了。那人还说，她是偷吃公社的枣被枣核扎死的，是罪有应得。那人见山娃他大伯满脸的悲伤，便恶狠狠地指着他说：“你要站稳立场，她是偷公社大枣的贼婆娘，是人民的公敌，是不值得同情的！她是你们林家的媳妇，后事就交给你了，你看着办吧！”
　　山娃他大伯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。他一把拽起扑在娘身上哭的山娃道：“不许哭！她不是你娘！你没有这做贼的娘！”说着把脸转向大家，像宣誓一样地吼道：“俺们全家要和她划清界线，她是贼婆娘，是馋婆娘，俺绝不能让人民的公贼进俺家的坟茔地，更不能让她跟俺那革命烈士的弟弟并骨，俺要把她抛到烂死岗子上去喂野狗！”
　　到家后，他大伯找到一块破炕席，卷成一个筒子夹着就走了。打这以后，山娃成了他大伯家的一员。不论是吃的、穿的，他大伯宁可让自己的孩子不足，也得让山娃管够用。没有人再跟山娃提起他娘。可他却始终也忘不了，忘不了他娘是一个做了贼的馋娘。他有些恨娘！恨她偷公社的枣，恨她馋得竟然连枣核都吞了进去，害得他打小就没了娘！
　　三年以后，山娃被公社推荐，成为工农兵大学生。山娃他大伯乐得合不拢嘴。临上学之前，他领着山娃到坟地去烧纸上坟。在山娃他爹坟前，他流着眼泪道：“二弟啊，咱山娃出息了，咱山娃根正苗红被保送去念大学了……”
　　烧完纸，山娃满脸凄楚地看着坟茔地里的一个个坟头，一动不动。他大伯看出了他的心思，他是在找他的娘啊！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，拉了一下山娃道：“唉！娃啊，咱还是走吧！”
　　两年后，县公安局到山娃的大学去挑人，山娃被挑中分到了治安股。报到当天股长就从文件柜里抽出了一大沓卷宗递给他，让他没事时多看看，好学学怎么审案。当山娃翻弄那沓卷宗时，其中的一本引起了他的注意。那住址上的“跃进公社向阳大队”不正是自己的家乡吗？再看案犯的姓名，是“吴天贵”。这个吴天贵不就是娘曾经说过的那个救过自己的吴大伯吗？山娃迫不及待地打开卷宗看。吴天贵是强奸犯，他把邻村的一个女人拖到玉米地给糟蹋了。山娃一页一页地看，看着看着他瞪大了眼睛，吴天贵那讯问笔录上提到了他娘！吴天贵在交待余罪时供述：他们大队林成材的婆娘，为了救她得了重病的大娃，请他去跳神看病。他趁机糟蹋了那婆娘，还随口胡说了一个用８１个“平安枣”保她儿子平安的秘法。他让她太阳没出来之前一口气吃下九九八十一个枣，并要连同枣核都一起吃掉！而且不能对任何人说，否则她儿子不出三天就会死。后来那婆娘连夜顶着雨去偷了公社枣园里的枣，清晨被人顺着脚印从她家搜出了还没吃的枣……
　　打在山娃心里的一个死结解开了，他终于知道了娘为啥要连核都不吐地一口气地吃下了那些枣！山娃哭得满脸是泪冲出了大门，他要马上回家，他要马上去问大伯，他到底把娘埋到哪里去了！
　　一路上，他想起娘看到他醒来时泪流满面的脸上露出的那丝笑，想起娘吃那带核的枣时那痛苦不堪的表情，想起娘光着脚丫满身是泥地在泥泞中游街的情景，也想起娘死时那副无比凄惨的样子……“娘啊！你不是做贼的馋娘，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娘啊！”山娃的哭喊声响彻山谷，一声接一声地回荡。
　　八十里山路，山娃一气到家。到家时天刚蒙蒙亮，他的嗓子已经哑了。大伯把山娃领进了离自家坟茔地很近的一个小山窝，在一棵大榆树前停住了脚步。山娃一下哭号了起来，他没看到娘的坟头，但他看到了榆树后面的那一大丛枣树——那一大丛已经要赶上胳膊粗了的枣树！山娃冲了过去，他发疯一样地用脚踢那枣树的干，用手掰那枣树的枝：“该死的枣树……该死的枣……你这害死俺娘的该死的枣……”
　　山娃他娘和山娃他爹终于并骨了。山娃把他爹的那块墓碑抠了出去，立上了一块更大的，上面刻的是：慈父林成材慈母柳花之墓。没多久，那坟头便长出了两棵不知名的小花。那两朵小花就像是牵牛花的藤蔓，相互交织着，紧紧地缠绕在一起……

原载《山海经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