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故事《泉水宴席》

　　泉水宴席

　　
　　无论走到哪里，割不断的是乡情，成就你的是乡亲。因为有情，乡亲们的泉水宴席和城里的豪门盛筵相比，水永远比酒浓……
　　
　　1.谁醉谁往家里爬
　　范家垸是个穷山村，几十户人家散落在一个山坳里。别小看这个村庄，自从恢复高考后，从村里走出去不少能人。出国留学的、当教授的、做国家干部的……一共十多人。那些出息的人都住在城里，娶妻生子，变成“城里人”，好些年不回家乡。
　　村上有个叫范岩鹏的人，二十多年前考上了大学，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。范岩鹏大学毕业后，分到县城机关工作，没几年，就当上了局长。范岩鹏的父母早死了，每年清明节，他坐着轿车到父母坟前，烧一把纸，随后就赶回县城。若是被乡亲发现了，喊他回村上坐坐，喝碗茶，范岩鹏立即拍拍屁股，说忙啊，然后钻进小车里走了。村上的乡亲不忙，每年最少有十来次请他回乡下吃喜席，请柬由他的老邻居范山杠老汉送到他家。
　　论起辈分来，山杠老汉是范岩鹏的爷爷辈。第一次下请柬时，山杠老汉揣着大红请柬到县城找范岩鹏，范岩鹏皱眉，觉得爹娘已不在人世，自己和妻儿都是城市户口，他不想跟家乡人来往了，便推辞说：“山杠爷爷，我工作太忙，没时间回村送礼吃席。”
　　山杠老汉说：“你没时间吃席，席俺代你吃，可礼你得送，不要多，送十块钱吧。”十块钱只够范岩鹏吃半包烟的，他一听，忙掏出十块钱，打发山杠老汉走路。此后，便成规矩了。
　　山杠老汉进县城把红请柬换回十元钱，记到办喜事人家的礼金单上。人家接了范岩鹏的礼金，问山杠老汉：“岩鹏不回来吃席吗？”山杠老汉帮范岩鹏打圆场：“他想回来哩，就是工作太忙了。席俺代吃。”实际上，山杠老汉自己也送了一份礼，他吃席是吃自己的，只是在吃席时，多喝几杯酒。酒席上，常有晚辈给他敬酒，敬了他之后，又端起杯子，说：“这一杯敬岩鹏局长。”山杠老汉“嗯”了一声，端起酒杯：“这杯酒，岩鹏局长喝了！”说完，仰起脖子，一饮而尽。大家见状，乐了，又有人端着酒来到山杠老汉面前说：“再敬岩鹏局长。”山杠老汉又代岩鹏喝，一杯接一杯。
　　每次酒席散后，山杠老汉跌跌撞撞地扶着村巷的墙往家走。有一次，山杠老汉摔倒了，往家爬着。村人见了，忙赶过去，说：“山杠爷，你喝醉了！”山杠老汉说：“俺山杠爷没喝醉，是岩鹏局长喝醉了！”村人忙扶他，山杠老汉不让人扶，硬要往家爬。村人急了，说：“山杠爷，你醉啦！往家爬，还说没醉！”山杠老汉说：“俺山杠爷才不往家爬，是岩鹏局长往家爬。要是他晓得回家就好啰——”
　　
　　2.乡亲们要喝你家喜酒
　　世事如棋。今年，范岩鹏的儿子考上了重点大学，这消息像一阵风传到了范家垸。村里人都喜洋洋的，说咱村里又出大学生了，要送礼喝喜酒。
　　这一天，范岩鹏在家里写请柬，门铃响了。开门一瞧，见山杠老汉立在门外，他以为家乡也有孩子考上大学来下请柬，忙将山杠老汉迎进屋，然后习惯性地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。
　　山杠老汉见状，晃晃头，咧着嘴笑：“岩鹏呀，俺今日来不是给你下请柬的。村上的乡亲都知道你家孩子考上大学了，高兴得不得了，想喝你家的喜酒哩！”
　　范岩鹏犹豫了一下：他可没打算请家乡人，他家办喜酒可不是乡下那个水平。他准备在县城最高档的“南洋花园大酒店”里办，如果请乡亲来这里喝酒，每人送十块钱，岂不亏死了！于是，他满脸堆笑，说：“山杠爷爷，我在城里一家大酒店办喜酒。”
　　山杠老汉一听，喜上眉梢，手猛地一拍腿：“好哇，你就请乡亲进城来喝喜酒，大伙儿还从没在城里高级酒店吃过席哩！这下好啦，乡亲托你的福，开开洋荤啊！”
　　范岩鹏听山杠老汉这么说，知道他完全误解了自己。怎么办？直说吧，显得自己太小气；可不说吧又……
　　山杠老汉见他还在犹豫，火了：“瞧你个男子汉，还不如女人！女人出嫁了，一生记得娘家！俺就把你当个女人，嫁到这城里来了，你家里有了喜事，能不请娘家人来热闹热闹？乡亲又不是来吃白席，多少送些礼呀！”
　　范岩鹏被山杠老汉训得面红耳赤，他狠狠心，咬了咬牙，叫山杠老汉把村上各家户主的名字报给他。几天后，范岩鹏坐着小轿车回到范家垸，让山杠老汉引着，挨家挨户送请柬。
　　村上的男人出门打工去了，接请柬的大都是老人和媳妇们，乡亲们接到请柬，高兴极了。识字的小媳妇们打开请柬，笑弯了腰：村上出息人下的请柬就跟一般乡下的不一样，里面的字不是写的，是电脑打印的，称她们的男人为“先生”，称她们为“夫人”！
　　这天中午十二点，“南洋花园大酒店”的大餐厅里热闹非常。范岩鹏请了四十桌酒席，客人形形色色。范岩鹏怕客人坐乱了，别出心裁地在餐桌上放了“领导嘉宾席”“单位职工嘉宾席”“朋友嘉宾席”“亲戚嘉宾席”和“乡亲嘉宾席”等牌子。很快，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，围桌而坐。可是，餐厅边摆着“乡亲嘉宾席”的七张桌子一直空空如也。
　　范岩鹏满腹狐疑，请柬上明明写着今天上午十二点准时开席，咋就不见一个乡亲来？是不是找不到地儿？又等了一会儿，酒楼的服务员问范岩鹏可不可以上菜。范岩鹏担心领导饿了，准备宣布开席。有个领导望了望七张空桌子，说：“你的乡亲席上都空着，等一会儿吧。”
　　又等了一会儿，仍不见来，范岩鹏暗想，今天如果乡亲都不来，说不定县上的领导会生出什么其他想法。他急忙来到酒店门外张望，终于看见一群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往这边匆匆走来。因下请柬时见过一面，范岩鹏觉得面熟，忙招呼着：“快一点，都等着你们，还有人呢？”
　　小媳妇们边走边叽喳：“只来十个人。”范岩鹏问：“只来十个？山杠爷爷叫我准备七桌……山杠爷爷也没来？”一个穿着绿裙子的小媳妇快嘴快舌地说：“山杠爷今天来不了，在乡下忙。他叫你把七桌乡亲席撤下六桌，我们十个小媳妇是进城的吃席代表！”
　　
　　3.请站起来双手举杯
　　绿裙小媳妇手上拿着一大把钱，都是十元二十元面额的。她把钱往范岩鹏手里一塞，说：“这是乡亲送的礼金，一共两千块。”范岩鹏一愣，看来乡亲亏不了他，送两千，只来一桌代表，还有赚的！他接过钱，招呼十个吃席代表赶快入座。
　　十个代表围坐在一张桌上。第一道菜是“全家福”，她们眨巴着眼儿瞧：“这菜真好看！”“全家福”是一个大盘子装着，盘子四周用芹菜和胡萝卜镶着红绿花边，乡下的酒席可没这套花拳绣腿。她们欣赏了一下，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，放在大腿上，眼疾手快地将“全家福”夹到袋子里。再上一道菜，她们又往袋里夹。这举动被其他宾客发现了，都忍不住窃笑。
　　范岩鹏正忙着跟客人敬酒，发现客人都把目光移向“乡亲嘉宾席”，他仔细一瞧，明白了。席刚开张，打什么包啊？太没品味了！范岩鹏决定阻止乡亲继续丢人现眼。他端着一杯酒走过来，见那些小媳妇都比自己年纪小，笑着说：“我来敬杯酒，大家都站起来，不管是酒还是饮料，大家站着共同干一杯！”
　　小媳妇们脸都红了，要是站着干杯，大腿上的塑料袋不就滚到地上了吗？大家正愣着，绿裙小媳妇站了起来，一只手放在桌底下，一只手端饮料，说：“我代大家跟你干一杯！”
　　范岩鹏瞅着她藏在桌下的一只手，便双手捧着酒杯，说：“我双手举杯，你也双手举杯吧？”
　　绿裙小媳妇仍一只手端着杯子，说：“我一只手就行了，你得双手。”
　　这时候，很多宾客停下筷子瞧热闹，大家都看见绿裙小媳妇一只手拎着个打包的袋子，纷纷起哄：“范局长双手端杯，你一个小媳妇一只手端杯，没道理。”绿裙小媳妇眨眨眼皮儿，说：“道理简单得很，我是范局长的婶娘！还要婶娘双手端杯跟侄儿喝酒吗？”
　　范岩鹏一愣，红着脸结巴起来：“我是你侄……侄儿？你是我婶娘？”
　　绿裙小媳妇胆儿大，把手里的杯子放下，竟跟范岩鹏大大咧咧地叙了起来。她是范山杠老汉的侄媳妇，她称山杠老汉为爷，范岩鹏称山杠老汉为爷爷，按辈分叙，她就是范岩鹏的婶娘。宾客听了这一说，哄堂大笑：“哎呀，范局长，你这个做侄儿的还不认识乡下的婶娘啊？”绿裙小媳妇一撇嘴：“我这大侄儿哪认识小婶娘呢！我嫁到范家垸五年了，还是前几天才见他回老家下请柬……”
　　范岩鹏猛听这话，出了一身冷汗，说话咋这么没水平呢！平时不回老家，请客就回去下请柬，让人听了，不明白的还以为他贪财呢！他向她连使眼色，双手端酒杯，说：“小婶娘，别说了，算我这个大侄儿失礼，有眼不识泰山，我干了这杯……”说着，“咕咚”一声喝了下去。绿裙小媳妇见他向自己使眼色，又猛猛地喝酒，寻思是不是刚说的话给他惹麻烦了？范家垸的人把家乡出息的人都看得像人种！她不禁一颤，桌下的一个袋子掉下了。她见范岩鹏喝完酒后，双手捧着空杯子对着她，一动不动，忙双手端起杯子，把饮料喝了。
　　范岩鹏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，再敬别的小媳妇，问：“我还是谁的侄儿？”小媳妇们都红着脸摇头，她们都是弟媳辈分呢。范岩鹏双手捧着酒，满脸严肃，说：“各位弟媳，今天，大哥双手捧杯给你们敬一杯！我是哥，站着先喝！”那班乡村媳妇被范岩鹏的样子震住了，纷纷站起来，双手端着饮料杯子。喝完坐下后，她们再看自己的打包袋儿，都乱七八糟地躺在桌底下，露馅儿了。
　　城里的宾客们哄堂大笑，心想当局长的范岩鹏还是有几下子，把乡下打包的小媳妇都摆平了。大家意犹未尽地举筷吃席，脸上挂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笑，边吃边看那十个小媳妇。她们这会儿变得像十只丑小鸭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，味同嚼蜡地低头吃席。
　　绿裙小媳妇慢慢把目光移向窗外，眼里转动着泪水。她坐在一扇玻璃窗边，悄悄把窗户推开，一只手伸出窗外，像是透风儿，又像是向外面挥手。
　　
　　4.泉水宴席
　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，宾客们纷纷离席，十个小媳妇也从桌边站起身，往酒店外走。
　　范岩鹏站在酒店门口送客，把十个小媳妇拦住了。等客人走完后，他吩咐酒店的服务小姐拿来十个大塑料袋，将那几十桌酒席的残菜打包，要小媳妇们带回村上。小媳妇们一个劲地摇头，说：“不要，不要……”
　　范岩鹏笑着：“别不好意思。往后在城里大酒店来吃席，该打包的时候打包，不该打包的时候千万莫打包，做事要讲个火候，省得城里人笑咱乡下人没见识，懂吗？”小媳妇们哪懂得这些，反正就是不打包。范岩鹏就叫酒店的小姐帮忙，将打的包拎到酒店门外的一辆面包车上，又叫小媳妇们上车。他要亲自开车，将十个小媳妇和十个残菜包送到穷家乡去。一路上，他暗想，往后家里再办酒席，一定不请乡亲，今天太丢他的脸了。
　　面包车走在山间公路上，马上就要进范家垸了。范岩鹏看见路边山脚下的一个泉水沟里围着一大堆人，不知道在干啥。他把车停下望了望。
　　绿裙小媳妇也把头伸出车窗门，喊道：“山杠爷！山杠爷！”
　　泉水沟旁的山杠老汉抬起头来，朝公路上的面包车望了望，见村上的媳妇都把头伸出车窗外，说：“你们还有钱坐车回来？”
　　车上的小媳妇们打开车门，都跑下了车。范岩鹏随即下了车，走到山泉沟边，看见山杠老汉和几十个乡亲都趴在水沟边喝泉水。范岩鹏十分诧异：“山杠爷爷，咋带着大伙儿在这儿喝泉水？今天我家办喜酒你不去喝……”
　　山杠老汉一笑，用手抹了一下胡子上晶亮的水珠，说：“哪是不去喝，这事儿都怪俺和乡亲没见识……”
　　今天上午，山杠老汉带着村上的六七十人，高高兴兴地往县城走，每个人口袋里装了三十块钱礼金。出门之前，大伙都商量着送多少礼，他们进城里大酒店吃席，都是新媳妇儿上轿头一回。乡下的酒席一两百元就可以办下，城里的酒席肯定贵些，估计咋贵也不会超过三百元一桌。他们进了县城，不知“南洋花园大酒店”在哪儿，便向街头一个补鞋匠打听。补鞋匠得知一大群乡下人进城来吃席，顺便告诉他们，前几天，他的一个城里亲戚的儿子考上大学，也在那家大酒店办的，那酒店每桌席六百元，外加烟酒饮料，一桌酒席要八百元。所以，去酒店吃席，最少要送八十元，不然的话，请客人家就亏了。山杠老汉和乡亲一听，怔得立在街头不动弹了。他们来了七桌人，七八五千六啊！五千六是一个孩子上大学一年的学费啊！大家抬头望望天，太阳当顶，赶回去拿钱肯定是来不及了。最后，山杠老汉叫乡亲把口袋的钱都掏出来，正好凑了两千块钱，挑了十个小媳妇去当吃席的代表，还吩咐小媳妇们吃席时想办法打包。这一来嘛，让乡亲们都能尝一尝城里大酒店酒席的味道；二来，大家身上的钱都掏空了，没钱买东西吃，吃点菜好有力气走二十里路回村……
　　范岩鹏心里猛地一震，不禁想哭。他把目光移向绿裙小媳妇，责怪地说：“小婶娘，当时你咋不说清楚呀？”
　　绿裙小媳妇说：“咋说呀，山杠爷和乡亲都叮嘱了，不让你知道，怕把你孩子上学的学费给吃了。你是个拿工资的干部，又不是做大生意的……”
　　山杠老汉乐哈哈地笑：“岩鹏呵，不要怪你的小婶娘。开席后，乡亲们站在窗边都看到了，看到孩子金榜题名的场面，乡亲们都乐得合不拢嘴，又有子孙出息啦！你小子真义气，双手端杯给你的小婶娘和弟媳妇们敬酒。当时俺真高兴，只担心打包……果然，一会儿，你小婶娘朝窗外招手，俺就明白了，赶紧带着乡亲往家赶。刚才大伙儿走到这里，饿得没力气，就吃了个泉水宴席……”范岩鹏愧疚地低下头，声音哽咽着：“山杠爷爷，我……”
　　山杠老汉拍拍他的肩，收住笑容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岩鹏呀，你出息了，这些年，我常常上城打搅你，给你下柬，这是村上老人定的规矩。只要谁家有了喜事，就给你下柬子，还给在省城当处长的下柬子，给北京当教授和作家的下柬子，给在国外做博士的下柬子。柬子下到家中老父老母手里，由老父老母打电话通知，叫他们专门汇十元人民币回家送礼。乡亲不是图那十元钱，也不是故意打搅你们，只想你们这些有出息、在外干大事业的人记住自己的根，你们是从这儿走出去的……”
　　范岩鹏抬起头，顺着山杠老汉的手，凝望那山坳里散落着的一间间低矮的石墙屋、村头巨大的香樟树和山坡上一座座祖宗的坟……
　　山杠老汉带着乡亲从泉水沟边走上山间公路，他们不让范岩鹏用车送，小面包车也装不下这么多人。范岩鹏瞟了一眼车里的十个黑塑料袋，那些袋子被坑坑洼洼的山路颠破了，流出汤汁，露出鸡爪鸭嘴。范岩鹏狠狠掴了自己一耳光。他久久地站在公路上，望着那十个小媳妇搀扶着饿得东倒西歪的老人，不禁泪流满面。他决定明天从城里买上新鲜的鱼肉，带上妻儿，回村办几桌酒席，请一请进城吃席却喝一肚子山泉回家的乡亲……

　　原载（今古传奇故事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