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故事《摸出来的黄昏恋》

艾湛云

　　摸出来的黄昏恋

　　鄂东山区有一个风俗：八月十五月儿圆的时候，大姑娘小伙子要到人家的瓜菜地里去摸秋，看到什么摸什么。被光顾得越多的人家越开心。可是，被人家摸了秋还发火的也有，一个是马三叔，一个是葫芦王。这到底是为什么呢，请看——
　　1.摸秋不摸种
　　鄂东乡下有一习俗，名叫“摸秋”。每年金秋，枫叶红了，桔子熟了，满田满畈瓜果飘香，正是摸秋的好时节。农历八月十五，大姑娘小伙子都要出门，或成双，或结对，悄悄来到庄稼地或是别人家的瓜菜园，摸瓜摘果。摸秋的人将摸到的东西挂在自家外墙或是窗棂上，就算主人发现了，也不责怪，相反还暗暗高兴，俗话说：越摸越发嘛。倒是那些没人光顾的瓜果地，主人的心里反而不舒坦，这说明自己没有人缘。后来，那些平原地区渐渐不时兴摸秋了，可石牛山一带至今仍然延续着这一习俗。
　　话说石牛山下有个村子叫葫芦岭，村中有个老汉叫胡大头，胡大头是个好庄稼把式，尤其是他种的葫芦堪称一绝，胡大头也因此被人称为“葫芦王”。
　　每年摸秋时节，葫芦王的瓜菜地光顾的人最多，葫芦王也特别高兴。只是这年摸秋之后的第二天清晨，葫芦王晃晃悠悠来到自己的瓜菜地，细细一查看，不由气得胡子翘上了天。为啥？因为他特意留的一个葫芦种被人摸走了。
　　葫芦王望着葫芦架，只见原来那个系着红丝带，长着黄澄澄大葫芦的地方，只剩下一个葫芦蒂。系着红丝带就表明这瓜果是留下做种的，摸秋不摸种，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。葫芦王望着那葫芦蒂，心痛得眉头打结，张口就骂：“是哪个短命鬼这么缺德？摸秋不摸种也不晓得？你没娘老子教啊？”;
　　葫芦王一边往家里走，一边骂骂咧咧。女儿秋叶见老爹脸色不好，忙问：“爹，你骂谁呢？”葫芦王气鼓鼓地说：“还能骂谁？不就是你们那帮年轻的混虫，摸秋不摸种这个规矩也不晓得，把老子蓄的葫芦种摸走了！”秋叶“扑哧”一笑：“我还当是啥事呢，不就是一个葫芦种吗？这也值得骂人？”“你懂个屁！一个葫芦种要育多少葫芦苗？要卖多少钱你知道吗？”
　　秋叶不满地说：“你就知道钱钱钱，这么些年来，仗着你种的葫芦好，把葫芦苗高价卖给乡亲们，乡亲们嘴上不说，可心里都怨恨你呢！”
　　听女儿这样一说，葫芦王火了，冲她吼道：“他们怨恨有个屁用！有本事就自己育苗，别到我这里来买啊！暗地里害人算啥本事？”
　　“你吼个啥？你当年不也摸过别人的葫芦种吗？”说着，秋叶把头一扭，辫子一甩，就朝门外走去。
　　“你到哪里去？”
　　“我找春生去！”
　　“你敢！”葫芦王冲着秋叶吼道，但女儿就像没听见一样，径直朝村西头走去。望着女儿的背影越走越远，葫芦王怔在门边，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　　
　　2.怎么会是他？
　　
　　怔了半天，葫芦王决定把女儿追回来，他把门一锁，也朝村西头走来，一路走，一路想着心事……
　　当年，葫芦王还是个年轻小伙子，那时“葫芦王”这个外号还不属于他，而是属于邻村的马三叔。
　　马三叔的女儿叫翠莲，葫芦王爱翠莲爱得要命，做梦都想把她娶回家。翠莲也对葫芦王有意，只是马三叔古板得很，翠莲心里有意也不敢明说。
　　那一年中秋夜，村里的小伙子都留在本村摸秋，可葫芦王却跑到邻村马三叔的瓜菜地里去了。摸秋摸秋，不是越摸越发吗？葫芦王的本意是想拍马三叔的马屁，谁知那天夜里并无月光，天上下着小雨。他走进马三叔的瓜菜地，摸到葫芦架前，扯起一个又圆又大的葫芦就走，并连夜挂在自家的窗棂前。
　　第二天，葫芦王还在呼呼大睡，听门外有人大叫大嚷，他急忙爬起来，打开门，伸头一瞄，可不得了！只见马三叔叉着腰，站在门口大骂不止。娘赔着小心，说了半天好话，马三叔这才气呼呼地走了。
　　马三叔一走，葫芦王连忙来到窗前一看，顿时傻了眼：只见他昨夜挂在窗前的葫芦上飘着一根红丝带。天！怎么把马三叔的葫芦种给摸回了啊？难怪他要发火骂人呢！那根红丝带随着晨风一飘一飘，弄得他心头一愣一愣的，葫芦王猛地往地上一蹲，捶着脑袋，暗骂自己：我咋这么蠢啊！这不是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吗？
　　不用说，葫芦王算是把马三叔给得罪了！这年下半年，马三叔故意把翠莲嫁给了葫芦王同村的一个小伙子。翠莲成亲的那晚，葫芦王绕着村前的小河转了一夜，天亮回村时，人们看见他双眼肿得就像一对红桃子。
　　葫芦王边走边回忆着往事，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村西头，他远远看见女儿钻进了春生家。立在春生家门口，葫芦王进也不是，退也不是，在原地打转转。他无意中朝春生窗前一望，心里不由一“咯噔”：只见一个黄澄澄的大葫芦就挂在窗棂上，那条红丝带正迎风飘舞。
　　这小子把我的葫芦种……葫芦王正要开口大骂，却又猛然一怔，到口的话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，作不得声。怪呀！他大早起来骂得很起劲，这会儿咋又不骂了呢？原来，这春生就是翠莲的儿子，女儿秋叶的心上人。
　　再说那翠莲，当初马三叔硬把她嫁给别人时，她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。但她生性是个乖乖女，老爹的话不敢不听。
　　没想到翠莲的命真苦，嫁到葫芦岭的第二年，丈夫就在开山时被炸死了，还抛下春生这个遗腹子。丈夫死后，村里人包括葫芦王都以为翠莲会改嫁，谁知春生都长成大小伙子了，翠莲还呆在葫芦岭。村人都在猜测，翠莲是在等谁呢？莫非他是在等着葫芦王？.
　　其实，葫芦王心里又何尝不想着翠莲？但是他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老婆，更何况他因为记恨马三叔，当年还曾当众发过誓：今生今世不同翠莲说一句话，也不踏进翠莲家门半步。哪知世事难料，三年前，葫芦王的老婆一病不起，没几天就走了。老婆一走，葫芦王望着偶尔来村东头打水的翠莲，心里老像有条毛毛虫在拱来拱去。可自己当初说过的话，犹如泼出去的水，哪儿能收得回来？葫芦王在翠莲门口转了半天，又望了一眼窗前那只葫芦，摇摇头，叹口气，怏怏地朝家中慢慢走去。
　　3.金线吊葫芦
　　
　　转眼一年过去了。这一天又是八月十五，村里的大姑娘小伙子又该出门摸秋了。这年，葫芦王的葫芦长得更好，他又特意蓄了葫芦种，比去年的那个还要大。
　　望着心爱的葫芦种，葫芦王不由想起了去年的事，记得当时他离开翠莲家后，不几天就遇到春生，但春生说啥也不承认那葫芦种是他摸走的。这一回，葫芦王多了一个心眼，吃过晚饭，他在兜里揣了一团钓鱼线，先女儿一步出门，来到瓜菜地守着。来到地头，葫芦王把那钓鱼线小心地系在葫芦种上，并用力拉了拉，见没拉掉，才满意地点点头，然后掏出烟袋，抽了起来。
　　一会儿，天渐渐暗了，村头传出了姑娘小伙的嘻笑声，葫芦王赶紧收起烟袋，手捏着线头，躲在一个稻草人背后。
　　等啊等，葫芦王腿都站酸了，也没见一个人走进自己的瓜菜地。这是咋啦？莫非自己去年骂人的话，被村里的年轻人听见后，今年再也不愿来自家地里摸秋了？想到这里，葫芦王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。正当这时，一团云朵遮住了明晃晃的月亮，接着就见一个黑影来到了他家地头。葫芦王不由心头一松，暗暗吁了一口长气。
　　那黑影似乎熟门熟路，径直来到葫芦架前。这时，葫芦王心里竟有些紧张起来，他希望有人来摸秋，却又不想葫芦种被人摸走。葫芦王正担心，突然觉得手中的钓鱼线一紧，不好！这小子又是冲着他的葫芦种来的！
　　“谁？”葫芦王朝着黑影大喝一声。谁知那黑影一点不慌，也不搭话，只是抱起葫芦种，朝着来路快步走去。黑影在前走，葫芦王在后追，他只觉得手中的钓鱼线越来越紧，眼看就要追不上了，好在这时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，四周又变得明晃晃的。葫芦王加紧步伐快追几步，这才看清那人不是春生，而是一个穿着花衣服的大姑娘。
　　边走，一边收线。钓鱼线越来越短，他也离一户人家的门口越来越近。但等他来到那户人家的大门口，葫芦王不由愣住了。"
　　为啥？因为他发觉自己竟又来到了翠莲的家门口。奇怪呀！翠莲只有一个儿子，她家哪来的姑娘摸秋？葫芦王正百思不得其解，突然只觉手中的钓鱼线一紧，接着后背又被人用力一推，只听“哐当”一声，翠莲的大门被他身子一撞，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，而他的双脚则不由自主地跨进了大门。
　　屋里灯光明亮，葫芦王抬眼一看，堂中坐着翠莲，而秋叶搂着那个葫芦种，傍在翠莲身边，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笑。葫芦王怔在堂屋里，一时进退不得，杵在那里像个大木瓜。翠莲见他那滑稽样，偷偷掩口一笑，然后故意把脸一板：“哟，稀客稀客！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葫芦王吗？你这贵脚咋肯踏进我这贱地？”
　　葫芦王窘得满面通红，不知如何回答，偏偏这时女儿又接口说：“老爹呀，你不是发誓不进翠莲婶家门半步吗？可现在你这一双脚都踏进来了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啊？”“我，我……”葫芦王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，吭哧了半天，也没说上一句整话。接着，他一转身，正打算出门，春生却从门外走了进来：“大头叔，好不容易来了，怎么就要走啊？”然后，他又对秋叶说，“别再难为你爹了，快端椅子你爹坐呀！”
　　秋叶端过一把椅子，放在翠莲婶旁边，然后把葫芦王轻轻按在椅子上坐下，柔声说：“爹呀，刚才我不该同你开玩笑，现在女儿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，你年纪大了，就别再计较当初的破誓言了！你知道吗？为了你能破誓，我去年就故意叫春生摸回你的葫芦种，挂在他的窗前，就是想把你引到村西头来，把你激进翠莲婶的门，谁知你来到她的门前转悠半天又回去了。其实呀，你的那点心事女儿哪能不知道？自打懂事后，我就听说了你和翠莲婶的事，也知道你心里一直装着翠莲婶！娘走了多年，你孤零零一人日子怎么过？再说翠莲婶守寡二十多年，一直不改嫁为的谁？你心里难道不明白？”
　　葫芦王万万没想到平时看似粗心的女儿，竟说出了这么一番话，顿觉心头暖暖的。他缓缓地抬起头来，像不认识似的望了女儿一眼，然后又回头看翠莲，发现翠莲也正痴痴地望着他，眼角还挂着两颗晶莹的泪珠。葫芦王心头一颤，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，可他的手刚要伸近翠莲的眼角，又马上缩了回来，转身望着女儿说：“你不是和春生，我，我再和……”秋叶和春生一听这话，马上明白了葫芦王的心事，连忙一齐说：“你就放心吧，我们不是一对儿！”
　　啊？你们不是……葫芦王吃惊地望望女儿，又回头望着春生。
　　见葫芦王不信，春生连忙走到房门口，将房门打开，对里面说声：“你们出来吧！”接着，从房里走出一对年轻人，那女孩走到春生面前，而那个小伙子却走到秋叶面前，拉起了她的手，向葫芦王鞠了一个躬，说：“大头叔好！”然后四个年轻人簇拥在一起，嘻嘻哈哈地朝外走去。直到这时，葫芦王才如梦初醒，恍然明白女儿常和春生在一起，并不是谈恋爱，而是为了自己和翠莲哪！看着四个年轻人出了大门，葫芦王再也按捺不住，也拉起了翠莲的手，来到院中。
　　此时，风清月朗，摸秋的年轻人都已回家，村子里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，唯有那秋虫在田野里鸣叫，还有刚才出门的四个年轻人从远处传来的笑声。葫芦王紧紧握着翠莲的双手，生怕她跑了似的，然后抬头望着天，眼角噙着热泪，喉头发哽地喃喃道：“莲妹，你看，今夜的月亮真圆哪！”

（原载今古传奇故事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