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故事《药引》

艾湛云

药引

　　一
　　大学毕业后，我来到一家设计公司上班。公司虽然不大，还是私人的，但颇有名气，正是我向往的练武之地。公司老板叫赵风，比我大三岁，为人热情随和，在上班的第三天，就搭着我的肩膀同我称兄道弟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赵风每半个月要回家一趟，一次恰逢休假，我左右无事便跟了去。颠簸了四五个小时后，终于下车了，当我不断惊叹竟有如此迷人的乡村时，赵风笑着告诉我，不远处就是闻名天下的三清山。我一路感叹至他家中，转而变为惊讶，他的家孤零零地坐落在一个小山凹里，屋里只有一个清秀的年轻女孩，再无他人。
　　
　　
　　见我们到来，女孩平静地泡上茶，又回了自己房内。赵风歉意地对我笑笑，低声说道：“我爸妈早逝，这是我妹妹赵雨，有严重的自闭症！”我张大了嘴巴，一时无语，原来老板的身世并不辉煌，可也不是一穷二白呀，怎么让妹妹一人住山里？不满归不满，我也不好说什么，毕竟这是他的家事！
　　
　　
　　早早用过晚饭，我独自搬了个凳子，坐在庭院里玩起平时用来解闷的游戏机。玩得正酣，忽觉耳边有轻微的呼吸声，我以为是赵风，身子往后一靠：“喂，过六关了，厉害吧！”不想靠到的是一个软软的身子，我惊慌地掉头一看，站在身后的竟是赵雨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她脸色微红地看着我，又指指游戏机，怯怯地问：“可以教我玩吗？”我一愣，立即点头，她马上搬了个凳子认真而开心地坐在我旁边。我不禁疑惑，如此可爱的女孩，会有自闭症？弄错了吧？
　　
　　
　　天色全暗下来后，赵雨才依依不舍地把游戏机还给我。我笑着说：“喜欢就送给你吧，回房可以接着玩！”她一脸感激地接过游戏机，愉悦地回房去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回到赵风的房间，他正别有用意地看着我，我咧开嘴巴，不自然地笑笑。他拍拍我的肩膀，微声叹息：“山里晚上没什么可玩的，早点休息吧……”说着出了门去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我无心睡眠，赵风怪怪的表情令我不安。于是趴在门缝后偷看，但见赵风进了他妹妹的房间，半响后又出来把房门反锁了。我心里咔嚓一声：为什么要反锁房门？不信任我还是另有原因？
　　
　　
　　我一夜未眠，赵风好似也不曾睡去，总有轻微的响动。凌晨时分，他又悄悄地把赵雨房门的锁打开，再返回房间睡觉，这回不消片刻就睡得死猪一般了。我轻轻起床出了房间，此时赵雨已经在厨房做早餐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“早啊。”我边打招呼，边思考如何解开迷团。
　　
　　
　　“早。”赵雨微笑着应答。
　　
　　
　　“空气真好。”我望着窗外，突转话题：“可是一个人也难免寂寞啊，对了，为什么不随你哥去城里住呢？城里可热闹了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“呃，我喜欢清净点，哥说等那边安顿好了再带我去！”赵雨的微笑顿住了。我一下就明白了，并非她不想去，而是赵风刻意不带她去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我要去叫醒赵风吃早点，却被赵雨打住：“他每次回来都睡到中午起床的，我们吃就行了，吃后你教我玩游戏好不？”我自然乐意，吃过饭后边教她玩游戏边打听她的身世。原来她母亲在她四岁那年就病逝了，十一岁那年，父亲上山砍柴又坠入悬崖，尸骨无存。此后十来年就靠哥哥维持这个家……
　　
　　
　　我听得心里酸酸的，奇怪的是赵雨说起这些事情时却毫无反应，眼睛大而亮地盯着游戏机，全无伤心的痕迹！
　　
　　
　　用过午饭后，我和赵风该走了。赵风把妹妹拉到一边叮嘱了一遍又一遍，才出了家门。走到山凹的拐弯处，我忍不住回头去看，赵雨呆呆地站在门前，遥遥望着我们，手里拿着我送她的游戏机。我心里又一酸，暗暗决定要说服赵风接她去城里。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二
　　谁知赵风只回了我简单的四个字：“她不习惯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我颇有怨气：“是的，她不习惯，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孤独！”赵风猛地一震，回过头来看着我，双眼微红：“我也不想这样，可是你知不知道？她不哭啊，她从不流泪！”说完转过身去不再理我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我一愣，女的不哭确实不大对劲，可这跟她进城有什么干系？不过看赵风异常的神情，猜来是有不可外扬的苦衷，再追问下去显得有点残忍，还是闭嘴的好。
　　
　　
　　然而我的心却闭不了，赵雨站在门前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常常浮现在我脑海里。我又旁敲侧问了数次，赵风总是不予理睬，后来干脆对我吼道：“你帮不了她的，有本事你就让她哭出来，办到了我把妹妹嫁给你都行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“好呀！逼我娶老婆是吧？”我也火了：“我偏不信这个邪！”到了周末，也没通知赵风一声，我就独自坐车去了闻名天下的三清山脚下。赵雨一脸惊喜地向屋外张望：“就你一个人来呀？我哥呢？”
　　
　　
　　“他，他……”我一脸悲伤地吱语：“他前几天去天津出差，出了车祸，人，人没了……”赵雨身子忽地一晃，脸色白如蜡纸。我心里一阵绞痛，忙扶住她：“难过就哭出来吧，你千万要挺住，以后我会像你哥一样照顾你的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赵雨勉强站稳身子,喃喃自语地向房间走去：“我要睡一下，好累，我要睡觉了。”脸色依旧惨白，却并无眼泪流出。我靠在门外仔细聆听良久，硬是没有哭泣声传来。
　　
　　
　　眼看天色不早，我慌忙下厨做饭，又安慰了赵雨半响，见她毫无哭泣的迹象，只好无奈地回赵风房间睡觉去。
　　
　　
　　睡至半夜，迷迷糊糊中想要小便，可是房门怎么也拉不开，抗不过阵阵睡意，我没多想就爬上床又睡去了。次日凌晨醒来才猛然一惊：房门怎么会拉不开？当下忙冲向房门，哪知轻轻一拉它就开了。我一下懵了：昨晚绝不是错觉，那么是谁把门反锁了？
　　
　　
　　赵雨的精神状态很差，我不放心就此离去，于是给赵风打电话请假。赵风叹气道：“难为你想出这么损的招，可是没用的，我妈死时她没哭，我爸死时她也没哭。你有这个心就陪她几天吧，不过你要牢记，晚上无论发生什么事，你都别离开房间！别问为什么，我是为你好！”说完挂了电话。
　　
　　
　　事情越来越古怪了，昨夜房门被锁，今天又被赵风告知晚上不可离开房间。晚上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？不行，就算不眠不休我也要解开谜底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晚上果然有黑影光顾，锁了我睡的房门后又走向赵雨房间。我心里一紧，紧随其后对着脑壳猛地一棍。
　　
　　
　　“哎哟。”黑影一声大叫，我暗呼不好，这声音太熟悉了！房门呀地一声打开了，赵雨激动地奔了出来：“哥，是你吗？”
　　
　　
　　挨棍的夜行侠正是赵风，他边摸着脑壳边解释：“雨儿，是我，我怕你们担心，就连夜赶回来了，那车祸没我的事，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我在天津多呆了两天！”边说边捏我的手，我不懂他是何意，干脆闭着嘴吧不说话。赵雨眼圈红红地拉着赵风，我不禁一喜：好啊，看样子要流泪了！遗憾的是由始至终她都没能落下一颗泪来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回到房间，我一言不发地盯着赵风，等他给我一个解释。他深深叹了口气：“难为你了，都说给你听吧，我妈在世时患有一种怪病，一种偶尔在深夜发作的病，发病时神智不清且力大无比。我们一直以为是梦游症，直到小雨也出现这样的状况，我才知道没这么简单，小雨发病时不会走远但极度暴力，病情比我妈严重许多，这就是我要锁门的原因。我走了很多医院，问了很多医生，只有一位资深的老郎中有药方，但需要药引，那就是病人的眼泪。可小雨和我妈一样，自出生起就没掉过半滴眼泪。老郎中说，山里的空气适合她居住，但没药引也只有等死，我一直瞒着小雨，可是她已经活不了多少个年头……”
　　
　　
　　我如梦般听完赵风的话，半响说不出话来。如同来到这个房间的第一夜，我们俩又是彻夜未眠！我深深感叹，生命是如此脆弱！那个没有泪水分解悲伤的女孩，心该有多痛苦啊！在她有生的日子里，没理由不让她过得开心！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三
　　我同赵风再次拜访了老郎中，老人慈祥地说：“药引，关键是药引，这种病我十岁时在山东见过一次。那年正逢日本人入侵东北，师傅带着我四处行医救人。在山东济南日本人把我们抓走，要师傅救一个日本女子，那女子患的就是这病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“那日本女子得救了没？”我急着问。
　　
　　
　　老人点点头，接着说：“师傅恨日本人，于是说唯一的办法就是砍下病人的右手，原以为日本人会发怒，不料对方竟真的砍下了那女子的右手。女子当场昏死过去，醒来后突然大哭大闹，师傅被女子所感动，为其配了药方，治好了她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我和赵风面面相觑，老人感叹道：“那女子并非痛得流泪，而是她未婚夫送给她的手镯不见了。她未婚夫应征入伍远侵中华，阵亡在我国东北，生前所留给她的只有那只手镯。师傅说虽是敌对立场，可她对感情的坚贞却值得敬重……”
　　
　　
　　谢过老郎中，我和赵风默默出了医院。良久，赵风终于伤感地开口了：“人斗不过命，看她自己的造化了！”
　　
　　
　　“这段时间我来照顾她吧！”我脱口而出，面对赵风的惊讶，我一脸平静：“我可以把电脑搬回去工作，你给我安排最少量最轻松的活就成。说真的，我有点放不下她。”
　　
　　
　　很快我就搬到了三清山脚底居住，赵雨看上去一脸平静，但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挺开心的。有谁会喜欢孤独？更不用说我为她带去五花八门的游戏机和小说了。赵风给她的解释是我喜欢这地方，能激发灵感！
　　
　　
　　除了晚上按时锁上赵雨的房门，其它时间我们几乎都在一起。我工作时她就坐在一边看书玩游戏，或者什么也不做。天气好时她也带我上山玩耍，或是下地种菜下水捞鱼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我常常会有一种幸福的幻觉，这就是我的家，就是我今后的生活。可想起赵雨那古怪的病，我的心一下又跌落底谷。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，这本是好事，可对于我们一直渴望的药引来说，却是万劫不复的灾难！
　　
　　
　　数月时间匆匆而过，转眼春节在即，家里一个劲的催我回去过年。我不得不暂时离开赵雨，当我说要回家时，赵雨眼中闪过一线失望，低声问道：“你还会来吗？”我心里一动，反正是死马当活马医了，干脆骗骗她，于是随口回答：“不来了，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！”赵雨咬咬嘴唇，没再说什么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当天夜里，我想看看赵雨的反应，推开她房门后却发觉她已入睡。我静静地坐在一边，看着她落寞的脸孔，迟迟不愿离去，后来竟趴在一边睡着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朦胧中我感觉全身紧邦邦的，睁眼一看，自己竟被一根绳子绑得密不透风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脸茫然的赵雨。令人心寒的是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菜刀！我暗自后悔，赵风曾说过，遇见赵雨发病，千万不能开口说话，要么避开要么快速地制止她，不让她动弹！可我现在这样子还有得选择吗？
　　
　　
　　我紧紧地看着赵雨，希望她能够认出我。可她的眼神却是一片迷茫，她用刀背拍拍我，突然开口：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？”我蓦地想起了这话的来历，这是前些天我们从电影里看的，一个歹徒操着刀问一个个被绑架的人：“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？”结果无论对方如何回答都被歹徒残杀了！我不禁打了个冷颤，看来今天要命断三清山了。
　　
　　
　　当菜刀逼近我面额时，我情不自禁脱口而出：“小雨，我爱你！”我把赵风的告戒丢向了脑后，反正都要死了，绝不让心里话跟着烂死！不料赵雨怔了一怔，手里的菜刀竟缓住了：“你说什么？”她的声音有点慌乱。
　　
　　
　　“小雨，我爱你！”我哽咽着：“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，伤心了要流泪！我多么希望你一直健康，可以陪着你一直到老！”赵雨身子猛地一震，彻底怔住了，手里的菜刀开始缓缓松动，“铛”的一声跌落在地。
　　
　　
　　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刻！两滴晶莹的泪水，顺着赵雨的脸颊缓缓而下，那一刻，我亦泪流满面！我们苦苦寻觅的药引，它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……
　　
　　
　　
　　后记
　　
　　
　　当我们再次出现在老郎中面前时，老人一脸慈笑：“不意外，不意外，生活处处有感动，我们的泪水为悲伤而流，也为幸福而流，所谓的绝症，其实都是缺少药引，而药引，往往就在我们心底最深处……！”



　　我和赵雨相视而笑，再转头去看赵风，他正慌乱地揉着湿润的双眼，他哭了！

原载《上海故事》